故乡的柳桥,黄昏的剪影



     故乡有一座柳桥。

   柳桥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架在一条并不十分宽的河面上。桥上铺着的厚厚的青石板,早被行人磨得溜光圆滑;桥栏上雕着隐约可见的花鸟虫兽之类,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已漫灭不见了。桥拱呈半圆,站在桥上往水里看,桥拱与水里的倒影组成一个完美的圆,每当月圆之夜,一轮清冷的圆月便倒影水中,在波心里微微荡漾,美不胜收。

   柳桥始建于什么年代,已无从考究。她原先并不叫柳桥,但因为桥的两头都有高大的柳树,所以人们便渐渐地忘了她原来的名字,而很有诗意地称她为“柳桥”了。

   每年春水涨满小河的时候,桥两头的那几棵有着古老虬枝的柳树便重又焕发生机,垂下万千条绿丝绦。春风拂来,柳影婆娑,投在清澈的河水里,与软软的青荇融为一体,在水波中柔柔地飘来荡去,荡醒了河里的小鱼,荡醒了河岸的花儿,也荡醒了阿婆沉睡了一冬的梦。

   柳桥最美的时候,是响睛的黄昏。

   黄昏时分,当一轮火红的夕阳燃烧着西沉的时候,柳桥上的绿柳便彩妆浓抹,披上炫眼的盛装,羞答答地低垂着眼睑,像极了待嫁的新娘;桥上,每一块石板,每一寸石栏,无一例外地镀上了一层金边;河中,那一轮夕阳慢慢地、慢慢地向小河深处沉去、沉去,偶尔一条小鱼跃起,那一轮夕阳便碎成无数燃烧的碎片……然后,柳桥便沉睡于稻香蛙声的酣梦中了。

   柳桥的这一头是阿婆的家。阿婆年已七十多了,但仍耳聪眼明。她就像是柳桥的守护神一样,几十年风风雨雨伴着这一座古老的石桥,呵护着她。柳桥是阿婆风雨人生的见证,阿婆也是柳桥沧桑岁月的见证。

   小时候,我跟祖母住在乡下,便整天跟着一群野小子疯玩。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柳桥。在柳桥栏栅上匍伏着滑滑梯,在柳树上爬上窜下,甚至用双手挂在柔韧的柳枝上荡秋千,有时,一些柳枝都给我们折断了。这时候,阿婆听到我们的嬉闹声,便会从屋里头冲出来,挥着木棍对我们大声地吼:“造孽哪,你们这群野小子!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小伙伴们便一哄而散。几个胆子大的,一边跑,一边叫着:“恶婆子!恶婆子!柳桥又不是你家的……”

   那时候,我非常惧怕阿婆,每次看到她瞪着眼挥着木棍的样子,便会怕得大哭。但毕竟柳桥的诱惑力太大,我总是哭过又去,去了又哭。现在想来,我是在柳桥哭着长大的,我一生中最多的眼泪都遗落给了柳桥。但我一直不明白,柳桥是我们的乐园,为何其他大人对我们的嬉闹这么宽容,而独独阿婆容不得,对我们这么凶悍?

   再回到柳桥的时候,我已是亭亭的大姑娘了,安静得如同柳桥旁低垂着的柳树一般。阿婆见了我,满脸的惊讶:“呵,这就是当年最能哭的丫头么?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上一阵热辣。我突然觉得,阿婆其实并不凶。

   听祖母说,阿婆刚到柳桥的时候,还是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据说是被买来做童养媳的。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与长她六岁的丈夫圆了房,先后生下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苦,但她丈夫是喝过点墨水的人,思想比较新潮,对她颇为疼爱,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阿婆以为这就是她一生的幸福生活了,不料,那年春天的一个黄昏,一群持枪的大兵闯进村里,抓走了几个青壮小伙和她的丈夫。听到噩耗,在田里忙活的阿婆带着一双儿女踉踉跄跄地追到柳桥上,嗷嗷地大哭。“阿贞,等我,在这等我,我会回来的!”丈夫丢下一句话便被大兵吆喝着消失在路的尽头。阿婆拽着柳树号陶大哭,生生把最大那棵柳树的枝桠拽折了一根……

   丈夫一走就没了消息。柳桥边的柳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有些树枝都长成了记载着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老虬枝,但丈夫还是没有回来。阿婆是一个坚强的人,她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家,侍奉公婆,拉扯大两个儿女。曾经有好心人要替她找个好人家,但每次她都很坚决地摇头。“阿贞,等我,在这等我,我会回来的!”丈夫的这一句话,成了她坚强地活下去、用一生来等待的精神支柱。于是,在每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村里的人便经常看到阿婆在柳桥上怅然地望着远方。许多年,在故乡的柳桥上,在黄昏的夕阳中,在金柳的柔枝下,阿婆瘦弱的身躯,竟站成了一幅令人难忘的剪影。

   听了阿婆的故事,我才明白阿婆为什么会对童年的我们这么凶了。柳桥有她一生等待的梦。春水涨了,柳儿绿了,燕子呢喃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阿婆与丈夫相约守候的日子。她用她的凶悍小心地维护着她的梦,不允许任何人伤了她的梦,哪怕是童稚无知的孩童。我对阿婆又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阿婆的女儿在省城工作,曾把她接过去长住。但阿婆住了不到一个月,便闹着要回柳桥。女儿不允,她便怏怏不乐。每当女儿上班以后,她一个人非常孤独地守在窗边,两眼空洞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生命的那一点火光在一天一天地暗淡下去。女儿不得不又把她送回了柳桥。说来也怪,一回到柳桥,她就立马精神起来。女儿明白,母亲怕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柳桥了。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又经常看到一个满头银发但精神钁铄的老太太常在柳桥的树阴下坐着,看着公路上的车来人往,在夕阳的斜照下,那满头的银发闪着光,格外惹人注目。于是,人们便经常听到这样的对话:

   阿婆,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公路上的人。
   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看看柳树绿了没有。
   柳不是绿了么?
   我再看看絮儿飞了没有……

   然后大家便都笑了起来,阿婆也呵呵地笑着,瘦削的脸竟笑成了灿烂的一朵菊花。

   说来也怪,老了的阿婆,再也不赶在柳桥上疯玩的顽童了,有时,她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爬上爬下,眼里充满了慈爱。人们都说,其实阿婆早就忘了丈夫,到柳桥上去坐,那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柳桥是她的根,去到哪里,柳桥都会把召唤回来。

   五年前,阿婆走了。有一天,她照常到柳桥上去,但不料跌了一跤,这一跤,把她的生命之火跌熄了。出殡的那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为她送行,哭声震天。第二年春天,柳桥头那棵最大的老柳树,再没有吐出新芽,枯了。人们说,阿婆走了,这棵柳树的等待也就跟着死了。

   阿婆走后的第三年,一个满头白发的“台胞”出现在了柳桥,为欢迎这台胞,乡政府还锣鼓喧天地热闹了一番。祖母说,那就是阿婆的丈夫。解放前夕,他随败退的国民党军队一起撤退到了台湾,一直孤零零一个人,退休后,年老多病,一直住在疗养院,靠救济金过日子。后经多方辗转,才知道阿婆仍在柳桥等着他。现在好不容易回到了柳桥,却是与阿婆阴阳相隔。听了阿婆的故事,这个耄耋老人捶胸顿足,痛哭不已。他跪在阿婆的坟前忏悔,但他的儿女却怎么也不肯原谅父亲。

   柳桥的黄昏依然还是那么美,但少了阿婆,却总令人觉得柳桥少了点什么。也许,是少了对故乡、对亲人的一种牵挂吧?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到柳桥去,只是常在梦中出现那绿柳下的弯弯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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